五 与天子细水长流
起胡话来。
“报应啊!”
“我要死了。”
“大汉不是法外之地。”
“不能穿龙袍擦边。”
……
长信宫的救兵终究还是搬来了。太后王政君心疼孩儿,却不忍心强迫他放血,急得直掉眼泪。太医便又献一策,说可使下人自冰其体,以身熨主,为陛下降温。太后自然首肯,连忙吩咐下去。白贤便拎过一个婢子,命人以浴桶盛井水,要把那小丫头浸泡进去,预备冻僵了送上龙榻。
瘆凉的冰水,人进去,再出来贴着天子热烫的身子,冷热一激,寒气入骨,能不能活下来全看造化。那婢子不敢说不,却吓得两眼发直,腿一软,跪在地上抖如筛糠。
王莽定睛一看,不是别人,又是那个倒霉的阿雀!蓄养私奴本就违背圣儒教诲,怎可这般不爱惜人命?王莽蹙眉腹诽,却敢怒不敢言。
他跟在长信宫仆役身后,临到他们要将阿雀投入冰水之时,突然出声制止:“公公容禀。这婢子年幼孱弱,怕捱不住,反添晦气。在下愿代她服侍陛下。”
太医摇头道:“不可。公乃纯阳之体,受此阴寒之物侵袭,难免伤其根本……”话未说完,便被王莽狠狠剜了一眼,只得噤声退了出去。
王莽除去衣裤,只在腰间围一罩布,露出一身结实好看的肌肉。他提气浸入半桶冰凉的井水里,却并不觉十分寒冷。泡了一会儿,水便被他体温暖得没那么凉了,他却仍神色自若。阉人们便又打来井水,不住往他身上浇,直到他失温打战,手脚渐渐失去知觉,这才擦干身子爬上龙榻。
刘傲火热的身子一挨着他冰冷的肌肤,顿觉舒爽无比,禁不住手脚直往他身上攀;脑袋埋进他怀里,连头痛都减轻了几分。
王莽素来修身自重,极少宣泄己欲,这会儿被刘傲搂着拱来拱去,难免有些蠢动。幸而刘傲烧得糊涂,全无察觉。
身上慢慢热了,王莽只得又下到凉水里,再把自己冻冰。如此反复几次,刘傲热度稍退,终于不那么难受,抱着他渐渐睡着了。
刘傲醒来时已舒服多了,只是身上还略有些酸痛。昨晚围着他转的王莽和张放都不见踪影,守在龙榻边的是淳于长派来的几个兵卫之一。
“什么时辰了?”刘傲问。
“陛下,未时初了。”兵卫跪在榻前答应,“臣为陛下传汤水来?”
刘傲点点头,心头暗喜。这就到下午了?生病就不用上早朝了!本想坐起来活动活动身子,起了一半,又缓缓躺下,还装模作样地“欸呦”一声,说:“朕身上疼得要不得。”兵卫赶忙为他掖好被,出去传了一声,又回来守在榻前陪他。
刘傲躺着并不十分踏实,总担心待会儿王莽又窜出来、逼他去参政殿。便试探道:“王莽呢?”
兵卫抱拳应道:“王侍郎服侍陛下彻夜未眠,天亮时太后准他回家歇息去了。”
太好了。刘傲将脸埋在被里,露出庆幸的微笑,打算再多“病”个几日。可躺在榻上呆望天花,着实无趣。刘傲被兵卫扶起来,喝完一碗姜母鸡汤,又觉百无聊赖,便把那殿外那几个小伙子都叫进来,陪他消遣。
原来,淳于长派来的是一家四兄弟。年纪最长、有法令纹的,是老大周远,底下一对双生子周穆、周敬,还有个与刘傲年纪相仿的老幺周宝。四人在龙榻前打了几套虎拳、猴拳,又耍枪棒、练摔角,玩了半日;下午刘傲又命人取来围棋,教四人用黑白子玩五子棋、跳棋;甚至拆散竹简,指挥他们以刀刻花儿,当扑克牌打。晚饭时太后差人来探视,刘傲慌忙将这些玩意儿藏进被里,又躺回床上哼哼叫疼。
到晚夕,周家四兄弟伺候他盥洗睡下,黑暗中他不知为何竟有些惴惴,像有什么事放心不下。好不容易眼皮打架,将将要睡过去,却又怀中一空,猛地惊醒。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忐忑什么:王莽一整天没出现了。
就算是回家补觉,这会儿也该醒了,怎么还不进宫来?昨晚的事他大半记不得,该不会他烧糊涂了、说了什么蠢话,又把那家伙气着了?不会吧不会吧。这也不好问呐,倒显得他多关心王莽似的。就这样在纠结中睡去了。
送入宫来,请陛下审阅批示。”王莽命人将四个木箱依次排开,伸手道,“章,奏,表,议,臣斗胆替陛下按类规整,只待陛下过目。”
刘傲伸脖儿瞅一眼,四个箱子里放着数量不等的一捆捆竹简,章、奏较少,表和议则有满满两大箱。他本就不清爽的脑袋,一瞬间愈发沉重。
王莽问道:“陛下从哪一箱看起?”刘傲随手一指,王莽便从“议”箱里取出一竹简,恭敬递在他手里。
竹简散发着清幽微苦的香气,由丝线串编的每一枚竹片上,都密密麻麻写着一列列隶书小字。刘傲看了不到两行,发现竟读不通,便不耐烦了。
却见那几名抬箱小吏又搬来几张几案,个个盘腿坐在案后洗笔研墨,摆好了记录圣人口谕的架势。刘傲蹬腿儿发脾气道:“叫这些人来作甚?朕心里烦!”
王莽只得冲他们抱拳:“劳烦诸公于殿外稍后,陛下若有旨意,再召诸公进来不迟。”那几人便齐声称是,磕了头抬着案子出去了。
“朕头还疼,看不了这些。”他用手指按按太阳穴,将竹简卷好还给王莽,“你替朕看吧,有什么要紧事,说与朕听便是。”
王莽摊开竹简,上下扫了几眼,应道:“此为三公为一、御史大夫张谭所上。陛下两日未曾上朝,张大夫便借此机会大作文章,洋洋千字,历数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降,诸位明君如何如何勤勉,如何如何贤德,实则以古讽今,面刺陛下。”
刘傲并不觉冒犯,竟还笑了:“嚯,朕都生病了,他还敢说朕,这老头儿胆子不小。”
“陛下有所不知。此人一贯爱作道德文章,他这篇华章,若被史官记录,便可在青史上留下‘舍身劝进’的一笔。”刘傲凤眼一翻,道:“还想利用朕?已读不回,不理他!”王莽嘴角微微一撇,轻蔑道:“是。言官虚伪,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。”
刘傲眨眨眼,暗自忖道,好像史书上说你王莽才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,于是不经意间耸了耸肩。
这时周远进来禀报,说河间王刘元于殿外跪求面圣。刘傲惊讶道:“欸?他怎么来了?”
“陛下有所不知。”王莽说道,“前次廷议时,陛下直斥河间王刘元收买耕土、鱼肉百姓,他听到风声,便身披粗布麻衣,跣足垢面,负荆进京,以求陛下宽宥。”
“能不能不见?”刘傲想想便觉麻烦,谁想看这一出虚假把戏啊。王莽摇头:“宗室王觐见,按律天子不得回避。”
“烦死了,他想干嘛?这事不是交由宗王府处置了吗?”刘傲眉头渐渐皱紧。
“刘元昨日已先行上表,说甘愿只身入长陵祭守;还愿献其子入宫侍奉陛下。”
“啥意思,自罚三杯?”刘傲冷笑道,“那他兼并的土地,就不吐出来了?”
“那自然是不吐的。”王莽话音刚落,殿外便传来一声老迈的哭喊。
“陛下,陛下,臣罪该万死,罪该万死呐——”
哭声渐近,一个蓬头垢面、布衣褴褛的灰发老头,匍匐在地上朝龙榻一拱一拱而来。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颀长、清秀挺拔的后生,进来后头也不抬,便直直跪在地上。
刘傲实在懒得搭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丑恶老头,便冲那男孩道:“起来吧。你多大了?”
那人一怔,脸刷地红了,声音却十分坚决笃定:“罪臣刘珏,年十七,恭请圣安。”